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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明朝汐 第169节

    “那时候以为你病了,还在想,二十岁的大人,怎么会连山风吹一吹都会加重了病势。后来才知道,你那时候身上带着伤。你父亲不喜你,想要阻拦你出仕,动用了家法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动用家法是一方面。但我当时正好也停了五石散。解散[1]中途,滋味难捱,孔大医劝我想些分散心神的法子,把这阵苦楚捱过去。我便和他说,替我在身上刺只玄鸟。”

    说罢握着阮朝汐的手,往肩胛处按了按,轻描淡写道,“就是这只玄鸟刺青的来历了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疑惑地蹙起了眉心。

    “仅仅如此而已?”

    “句句实言。可以指天发誓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揽住身边依偎的人,侧躺下去,额头抵着额头。“好了,追根究底,砂锅打破了一只又一只,如今满意了?”

    阮朝汐不怎么满意。

    但今日从早晨出门,事情一桩接着一桩,她感觉到疲累,拥住了面前郎君的肩头,忍着困倦睡意,“当真是句句实言?你说的话我都信了。”

    “句句实言。”唇边落下一个轻吻,“自从桃林醒悟,从此洗心革面,在阿般面前绝不会再说一句假话。”

    唇舌间攻城略地,起先还带着几分温柔分寸,逐渐侵略去了深处,搅动起水声。

    阮朝汐起先随着他,逐渐被侵略得呼吸都乱了,攻势越来越放肆,四处躲闪不得,不轻不重咬了一口。

    “是,不再说一句假话。碰着不好的事,直接瞒着不说。”

    被咬了一口,攻势总算减缓下来,攻城略地又重新成了唇边的温柔轻啄。

    “好了,是我的错。事未发生便说出口,怕你徒然担心,便想着先缓一缓再说。”

    阮朝汐侧头喘了口气,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。“这是我们第几次为了类似的事吵起来了?你事事隐瞒在心里的习性还能不能改了?”

    “唔……”荀玄微回想沉默了片刻。山海可平,本性难移。

    “我尽量。”

    “没指望你改了本性。”阮朝汐的手心攥起柔滑的布料,“只不过,你喜隐瞒的习性一日不改,下次身上再受伤,就别抱怨我当你家臣的面脱你衣裳了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哑然失笑。

    “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。”

    门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阮朝汐停了动作,侧耳倾听。脚步声迅速去远了。她睇过疑惑的眼神。

    荀玄微听多了,并不意外。“燕斩辰原本在窗外守着。受不了我们,去远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闹你了,看你眉眼倦怠,今日入宫可是累着了?睡罢。”荀玄微说着便要起身。

    阮朝汐拉着他不放手。头顶抵着下颌,脸颊贴着胸口。

    “一起睡。之前几次做梦,梦见了玄鸟,都是和三兄在一起时梦见的。我今日想要在梦见玄鸟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带了三分无奈,“不讲道理了。梦境幽微,岂是你想梦见什么,拉着我躺在一处就能梦见的?”

    阮朝汐闭着眼,把广袖扯过来,枕在手肘下。

    “谁和你讲道理?反正我不睡醒不放人。你几日没好好睡下了?随我一起。”

    ——————

    室内宁谧。拥抱而眠的两人呼吸悠长。

    阮朝汐在梦境里穿过重重迷雾,走去浓雾彼岸。那里是一处侧殿。

    汉白玉堆砌的殿室只有两个人。半敞的窗边站着清隽背影,仰头望着头顶一轮半弯月色。

    听到了脚步声,窗边的人回过身来。“太后娘娘安好。”

    她弯了弯唇。“荀令君抱病应召入宫,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“娘娘为何今夜相召在这处偏殿?”

    她没有回答,自顾自地脱去了大氅。

    窗边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缩。大氅里只穿了一件银线滚边的粉色抱腹。

    下一刻,他无声笑了下,视线又转去窗外。“同样的招式,娘娘又要来一次?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是同样的招式呢。”大氅滑落到腰间,她拢着摇摇欲坠的氅衣,若无其事地站在敞开的窗边。“从前在东宫怕人发现。如今还怕什么?——怕皇陵里那位爬起身?”

    身侧的郎君侧身过来,视线带着些思索意味,在她脸上转了一圈。

    “臣原以为,和娘娘已然决裂了。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早决裂了。”粉色的唇角弯了弯,“怎么,荀令君该不会还想着不计前嫌、重归于好之类的念头罢?就连十岁的小孩儿都不信这套了。”

    他浮现自嘲的笑意。视线转回去,又仰头望着天边一轮勾月。

    “那娘娘今夜何意?新得了式样喜爱的抱腹,穿来展示给臣看?”

    “荀令君冬日里大病了一场,侥幸未被阎王召去,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。”

    “娘娘谬赞。”他平静地道,“朝堂上腹背受敌,对着各处的明枪暗箭,说话自然不能太过客气。臣大病初愈,精力不济,娘娘今夜的来意,还请直说。”

    殿中的那个她款款移步,站在敞开的窗前,把自己展露在他的视野里,浅淡月色映亮了白瓷色的肌肤。

    对着凝住的视线,她若无其事提起来意。

    “你我这般纠缠不清,处处明争暗斗的,我也厌倦了。荀令君,自从去年底你就病歪歪的,头天人还好好的,夜里一场雨雪,第二日就能突发病重到起不了身,御医也束手无策,本宫怕啊……”

    她话锋一转,轻飘飘道,“怕你什么时候人突然就不行了,这辈子的事,本宫尚未和你交代清楚。你哪能就这么去了。荀令君,不给个交代?”

    “娘娘要臣如何给个交代?”他平静地回应。

    粉色的唇角又弯了弯。“留个纪念罢。”

    “何等的纪念?”

    “在我身上留个纪念。好叫我下辈子早早地认出你,早早地避着你走。”

    荀玄微露出意外的神色,随即无声地笑了下。

    大病初愈,气色总不大好。他的笑容也是极浅淡的,一闪即逝。

    “娘娘的想法总是出乎臣的意料。臣听娘娘的意思,原以为今晚总要留下一只手,一只眼睛之类,才能给个交代。——怎么会是在娘娘身上留个纪念?”

    她偶尔不想讲理的时候,九头牛也拉不回来。

    “趁你最近病情转好,在我身上留个纪念。” 削葱般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左肩胛后,肯定地点了点,“这处。我要你的玄鸟刺青。”

    “宫门要关闭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就快些。”她催促。

    当先走出几步,回身斜睨一眼,“本宫今夜敢留你,你不敢留?”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灯火通明的侧殿内,窗户早就关紧了。

    大氅滑落地面,露出光洁如新雪的后背。

    微凉的手按在背后的左肩胛骨处。

    “你要玄鸟图案,已经在你身上绘好了。你生我的气,恼怒我,这些我都知晓。何必执意损毁肌体?你想要留个纪念,笔绘的玄鸟纹路亦可。”

    “笔绘的纹路,拿水洗一洗便洗去了,算什么纪念。”梦里的她直视灯火,固执地坚持。

    “我要个长长久久、一辈子也褪不去的纪念。”

    身边的人沉默了一阵。“我从未替人刺青。”

    她笑出了声。“要的就是这个从未有过的独一份。”说着利落地往床榻上一趴,“我心意已决。要完整的展翅玄鸟图案,轮廓羽毛都不许有丝毫敷衍。动手吧。”

    薄茧指腹搭上左边肩胛骨,确认地按了按。

    执笔的手执起银针,煮沸的滚水洗净,蘸着碗里青料,斟酌着,于洁白无瑕的肩背上落下第一针。

    血滴缓缓渗出,被细布擦去了。

    那一夜究竟刺了多少?一支翅膀?半边轮廓?她早不记得了。密密麻麻的绵密刺痛,连同多年不见的罕见温柔,耳边传来轻声的哄慰声音。

    朝堂上的针锋相对,过往的纠缠不清,刺青的中途传来一阵阵隐忍的鼻音,她忍着针刺密痛,脑海里却倏然闪过一段段的从前过往。

    幼年时的仰望憧憬,平淡日子里的小小的欢乐。冬日里看到郎君站在窗边拨弄冰花,夏季清晨仰望庭院里的茂盛梧桐。

    她逐渐长大了。偶尔在月色庭院中,两边迎面相逢,短暂的行礼而过之后,是放在心里很久的慢慢回味。

    许多在仇恨血色遮蔽之下,早已被忘却的,曾经发生过的平凡而美好的琐事,在宁静的深夜里短暂被回想起,给予彼此片刻的安好时光。

    光裸半身趴着的年少的太后视线盯着近处烛火,阵阵绵密的刺痛里,开口说道,

    “还记得初见你,是在多年前的云间坞里。那日是冬至,郎君把我们挨个叫去书房,单独说几句勉励的话。见我喜欢,把整碟的奶饼赐给了我。”

    旧日温情的称呼,于两人都是久违了。冲口而出的时候,两人都同时微微一怔。

    “是么?”有力的指节按住肩胛柔嫩的肌肤,玄鸟轮廓隐约现出痕迹。

    身后的清冽嗓音声线平和,“年节惯例如此。书房里的小食常备着,看到有孩子喜欢,便会叫他们拿走。你进书房的那几次……有些印象,记不大清了。”

    她并不感觉如何失落。

    “是啊。每次召见几十个孩子,我是其中的一个,记不清也是寻常事。对了,郎君可记得窗外的冰花?”

    “冰花?”

    “每年冬至过后,元宵之前,那一整个月,郎君书房对着主院的窗户打开,每日都会看到新雕好的冰花。”

    “记得。”行针继续往下,玄鸟的翅膀从白皙肌肤间逐渐显露行迹。

    “窗台上有时放了七八朵。有时四五朵。各种各样的花都有。问过几次是谁送来的,主院里值守的人也说不清,只说一群孩子来来去去地送。”

    趴在卧榻上的她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每天都送一朵的。”

    “窗外最大最漂亮的那朵牡丹,都是我送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记得窗外漂亮的冰牡丹。如今说这些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细缣帛擦拭着不断渗出的血点,荀玄微轻声道,“娘娘想激起臣的愧疚之心?能给娘娘的都给了。现今身上只剩个尚书令的官职,再不能给娘娘了。霍清川上月险些入狱,我需这头衔护着他们几个。”

    开弓之箭,再无回头之时。已经厮杀到刀刀见血,如何再能心平气和,重归于好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