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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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是六月天气,暑气蒸人,姜婵晨间于园亭内坐着,手摇一把素绢团扇,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,往身上的葛纱衫儿里略微送点凉风。翠环见她家娘子近来在无人处时总是手托香腮,沉吟思想,也不知如何安慰于她。 二人正并头钻研时兴绣样,不知哪里来了两个嘴碎的下人凑在廊下拐角处闲磕牙,话题却是聊到了她头上,姜婵不由得竖起耳朵。 一旁的翠环急得小脸通红,姜婵忙往她嘴里塞了一枚蜜桃,让她好好坐下,又把遮阳的竹帘无声放下。 细听之下,廊下两人原是穆嬷嬷和刚入府的小丫鬟梅英。自打这穆嬷嬷从天而降,更兼姜婵前些日子因慧林而诸事不理,府里这些丫鬟媳妇子的十日里头倒有九日都围在一起搬弄是非,可惜见她来了就一哄而散,今日刚好让她好好听听她们背后都是如何编排她的。 听着听着,姜婵的一双弯弯柳眉渐拧了起来。 梅英原来竟是穆嬷嬷的侄女,穆嬷嬷在深宅大院浸淫多年,此次便是将肚子里的人情世故向她倾囊相授,但越到后头,越是让姜婵听出了异样。 原来面相忠厚的穆嬷嬷也早已生出了其它心思,因着王之牧迟迟未娶妻,她深感自己无用武之地。同一批进府的姐妹如今要么管着厨房,要么管着庄子,都是捞油水的好营生。养一大家子睁眼闭眼都是伸手要钱,她年事已老,敛财成了当务之急。 前几回发放月例之时,她瞧见除了府里的二十两月银,国公爷还赏了些不走公账的金银珠宝。 自那时起穆嬷嬷便生出了旁的心思,明明是国公府的打赏,却不经她手。再有姜婵又是个手紧的,明知道她穆嬷嬷是国公府的老人了,却没个眼力见的,逢年过节的也没个赏赐。 自穆嬷嬷来这小院也有几月,她既已摸清了姜婵的来历,忖度着一介乡野村妇倒是好拿捏。不过穆嬷嬷顾忌姜婵正是颜色姣好的年纪,眼看着正得宠,估摸着还有好几年的宠爱,等二人慢慢筹谋,到时联手接管这宅子的诸事,好从中多顺些银钱。 听到此处,姜婵不由得扬眉,她不倒是不反感为自己早做打算的人精,毕竟自己和她也只是半斤八两,只可惜穆嬷嬷算计错了对象,她可得好好听听,穆嬷嬷接下来要怎生对付她。 不多时廊下二人显然是说到了兴头上,因着声音已经大到姜婵无需伸脖子探听的地步。 穆嬷嬷的声音带着得色道:“这个秘密你可得给我把住了嘴。你道主屋那蹄子看着得宠,可每回国公爷办事后,都压着她饮下那断产方。” 说到此处,穆嬷嬷有意顿了顿,得到梅英的急切催促后,这才故作得意地咳了咳:”这重要差使,满府里除了老奴我,国公爷还能信谁?哪回不是我亲手把这碗汤药端给那小蹄子。” 梅英不解道:“大户人家,又是当大官的,哪家不是挖空心思纳妾蓄婢、置别宅妇。依我看,咱们府里这位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接进府了。” 穆嬷嬷却不以为然:“还没娶妻就先纳上妾了,这是乱了规矩,岂不是给将来的正房夫人没脸?” 她紧接着冷笑道:“你还记得前头何家不,他家幺女都怀上了,偏生遇着一位厉害的主母,数九隆冬的在雪地罚跪,六个月大的男胎都落了,府里老爷也没多说什么,前几日还被逐出府了,同她娘老子抱在一块儿哭呢。” 翠环听二人越说越离谱,顿时叫苦不迭,眼见姜婵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,她不禁大吼:“你们嘴上也不积点阴骘!” 姜婵来不及捂住翠环的嘴,等她再瞧时,廊下的两位不提防翠环忽然喊出声,吃惊了一下,早就跑得没影了。 姜婵也无心再翻手中的绣样,顽笑着让翠环以后说话时要稳当着点,墙有风,壁有耳,人多口杂。二人又枯坐了一会儿,便怏怏的散了。 * 观棋守在门外屏声静候,大人今日有客,与人面谋,二人进了书房已有一个时辰之久。 门内不时传来男子的声音:“……遇此机会,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……” 不多一会儿,只听王之牧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:“……已修下荐书一封……” 观棋近日也有所耳闻,圣上大赦后,当日亲王一案参革众人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,四下里寻人情找门路。 他隔窗见坐下之人起身打恭,谢不释口,估摸着差不多了,向外头站着的小厮打手势,预先去将客人的车马备好。 送走了客人,观棋又送了新的牒文来批,王之牧叫他搁着。 观棋见案上的牒文已堆为一摞,大人平日里宵衣旰食,进了书房便是卯入申出,他深知大人的脾气,也不敢打扰,轻手轻脚退出。 王之牧一整日皆是眉头紧蹙,面色凝重,忽的观棋进来报:“老夫人来了。” 自国公府门庭再度兴旺以来,张氏倒是捡回了些慈母的做派。王之牧亲去门外恭迎母亲进来,献茶毕。张氏见已过了晡时,他还尚未用晚饭,顿时把贴身服侍的人叫来训斥了一番。 王之牧无法,命人摆饭。 张氏眼见他贴身服侍的人竟全是小厮,便对身旁的许嬷嬷使了个颜色。 许嬷嬷又起了话头,提起张氏娘家姐姐的孙侄女,虽非钟鼎之家,却是书香之族,母亲病榻前侍汤奉药,族中上下无不交口称赞,如今年纪也合适…… 王之牧淡淡道:“母亲,上回同您说了,孩儿的亲事怕是自己做不得主。” 张氏闻言,只能作罢。 但见这满屋子下人,却没个知情知意的女人服侍,不禁又生出了心思,示意许嬷嬷将己身边两个丫鬟给他。 王之牧恭敬坐着,却没有往下去接她的话茬。 这寻常的丫鬟入不了他的眼,张氏又忍不住想起日间那徐氏前来说项,听那意思,倒是有意将女儿淑华送给他做个贵妾。张氏倒是当场动了心思,毕竟是族亲,知根知底的,再者不过是个妾室,也不算违矩。 只不过那徐氏打着结亲的幌子,不多时话音一转,又拿着帕子不住抹眼,竟把话锋直指向自己的儿子:“……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,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,就赚些体己利钱。国公爷竟要揪着不放……” 也不知王腾一家是如何得罪于了自家儿子,他如今抓着王家放印子钱被告发不放,定下赚他人血泪钱的罪状,判了不予发还,直接罚没家产。 张氏将话一说,王之牧便愈发沉默了。 这一沉默,垂手旁侍的许嬷嬷觑见王之牧神色,忙上前道:“夫人,国公爷还没动筷呢,您看饭菜都摆好了,总不能饿着肚子听您说话不是?” 张氏瞧眼儿子,见他始终面不更色,又怕絮叨太过。她十分清楚这个儿子的脾气,要是他自己不喜欢,她今日哪怕把人塞到床上,他也不会多看一眼。 寂然饭毕,见王之牧优雅地放下了手中的犀角箸,用丫鬟用小茶盘捧上的茶来漱了口,张氏又敦促下人摆上果桌、果盒,冰盆里沉李浮瓜倒是看着赏心悦目,王之牧为了不拂她的意,顺手拿起一枚李子,却放下了不吃。 “大郎,你这处是?”今日为着会客,王之牧本穿着一件竖领大襟长衫,用膳时便顺手换上了一件圆领常服,顿时肩胛上那枚浅浅的牙印便露出了个边。 “想是夏日院子里虫蚁多。”王之牧的姿态仍是毕恭毕敬,却惹得张氏一阵激动,顿时屋中众人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。 张氏最近总觉得王之牧这里事有蹊跷,他前日至天色黑沉才回府,据下人所报,国公爷回来时衣裳都换了。昨日掌管衣饰的嬷嬷又来问,那根弄坏的金镶宝嵌碧玉带用金镶玉之法补好了,否要过目? 张氏将众人轰出,私下诘问他这些日子究竟去了哪处? 王之牧态度依旧欲盖弥彰一般的恭敬,却始终对此闭口不言。 张氏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心思重,况且年少丧父,上无父亲匡助,下无兄弟添翼,一门心思都扑在振兴父业之上。私下跑来要将自家女儿送给他当妾的不知凡几,他却一个都看不上眼。前些日子她挑的两家他也从善如流地去相看了。 这个儿子除了亲事上难过了些,就没有让她不满意的。 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,除了一点,她从来做不得他的主。 张氏见他不肯开口,暗自悔恨自夫婿身亡后,自己听而不闻,只顾逃避俗事,对这儿子疏于关怀,不知何时起,二人已经生分至此。她无奈,只好又嘱咐了几句注意身体的场面话,这才叫许嬷嬷搀着上了轿。 王之牧恭送母亲,直到一行人消失在垂花门后,这才转身返回书房。